血还在往下淌,一滴,两滴,砸在地藏法相脚前的纹路上,像钟摆,一声一声,敲在识海深处。
云拂雪没动。
肩头的黑晶短剑还插着,剑身冷,血却烫。她左手撑在锡杖上,掌心被杖身符文硌出几道红痕,疼得清醒。竹片排在身侧,一片挨着一片,像她这些年走过的路——歪斜、零碎,却连成一线。
她不拔剑。
也不闭眼。
幻境来了。
不是雾气升腾,也不是光影扭曲,是记忆自己浮上来,像沉在井底的尸,终于浮出水面。
她看见自己跪在玄天宗大殿前,青石地缝里渗着血,手指抠进砖缝,指节发白。玄霄站在高台,衣袖轻拂,楚临渊被锁链吊在半空,魂体撕裂,佛血顺着锁链滴落,一滴一滴,落在她脸上。
“求你。”她说,声音哑得不像自己,“换他。”
玄霄低头看她,眼神像在看一只蝼蚁。“你算什么东西,也配谈交换?”
她没再说话,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雾,落在阵眼上。阵纹亮了,她能感觉到骨肉在剥离,经脉一根根被抽离,疼得她蜷在地上,像条死狗。可她还在笑。
因为她听见楚临渊在喊她名字。
那一声“拂雪”,撕心裂肺。
幻境一转。
她站在黄泉河畔,天是灰的,风是冷的。楚临渊抱着她的尸体,跪在残桥边。她知道自己死了——残碑碎了,无垢灵体崩解,魂飞魄散。可她还能“看”,像魂魄没走干净。
他低头看她,脸白得像纸,手指一根根抚过她的眉、她的眼、她的唇。然后,他抽出那半截断玉簪,对准自己心口,慢慢刺了进去。
“你我,同葬。”他说。
血顺着簪子流下来,滴在她脸上,温的。
云拂雪呼吸一滞。
这不是幻。
是残碑曾显的未来之一。
她一直不敢细想的结局。
她猛地掐进肩头伤口,剧痛炸开,眼前画面晃了晃,又稳住。她冷笑一声:“所以,这就是你要我看的?他为我死,我就该认命?”
幻境没回答。
可画面又变了。
南荒古战场,镜无尘倒下,她回头,楚临渊站在远处,手里攥着一枚丹药,脸色发白;黄泉路,她昏迷,他背着她走了一百年,魂体透明,却始终没放下;藏经阁外,她偷看《逆命录》,他站在灯下,手里提着一盏纸灯笼,等她出来。
每一幕,都是她以为没人知道的瞬间。
每一幕,他都在。
可她忽然问自己:“若我真死,他殉情,便是结局?那这千年轮回,残碑觉醒,一切又有何意义?”
没人回答。
她也不需要答案。
她松开掐进伤口的手,血顺着指缝往下流。她抬头,直视地藏法相那双金目。
“你说情劫是试炼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稳,“可你没说——它试的,是我能不能亲手毁掉最后一点软弱。”
她顿了顿,左手缓缓握紧剑刃,鲜血从指缝溢出。
“可我偏不。”
话音落,幻境猛地一震。
画面凝固在楚临渊抱尸的那一幕,血染断玉簪,风停,河止,时间像被冻住。
她忽然笑了。
笑得极冷。
“我走的路,从不是为谁而活,也不是为谁而死。”她右手缓缓抬起,指向幻象中心,“若这是命,我便逆它一次。”
残碑动了。
一道佛纹自识海浮现,顺着她手臂奔涌而下,沿着血脉,直冲指尖。她没用灵力,没结印,只是以血为墨,在空中划下一字——
“逆”。
那一横,斩断过往。
那一竖,劈开命格。
轰!
幻象崩碎。
水晶宫四壁裂开蛛网纹路,黑烟自莲灯底部尖啸逸出,像是被什么活活撕开。她终于拔剑,转身,锡杖自地上飞回掌心,一杖击向虚空——
“情劫?不过试我心是否仍热。”
“现在,我告诉你——它烧的,是天。”
烟散。
宫内恢复死寂。
地藏法相仍立,金目低垂,唇角似动非动。
云拂雪站在原地,肩头血流如注,可她没再看那滩血。她低头,一片竹片还沾着血,上面刻着昨夜残碑浮现的铭文:“情劫,非私情,乃大义。”
她懂了。
不是要她放弃楚临渊。
是要她明白——她所求的,从来不是护一人周全。
是逆天命,斩因果,撕了这吃人的轮回。
她弯腰,将竹片一片片收回腰间竹筒。动作很慢,像是在收殓什么。锡杖轻颤,莲灯微闪,像是回应。
她忽然想起谢九娘的话:“情劫不是让你选谁更重要,是让你看清——你有多怕失去。”
她不怕失去。
她怕的是,走到了最后,却发现路错了。
怕她拼命护住的人,最终成了她逆命路上的祭品。
她不怕痛,不怕死,不怕背负因果。
可她怕,自己变成另一个玄霄——以“守护”之名,行“吞噬”之实。
她抬头,再看法相。
“你设这局,是想让我放手?”她问。
法相不语。
她冷笑:“可我偏不放。也不退。我要他活,要我自己活,要这三界,不再有人为飞升踏白骨。”
她转身,一步踏出。
地面血迹被踩碎,像裂开的命格。
她没再看身后。
可就在这时,残碑又震了一下。
不是铭文浮现。
是痛。
像有什么东西,从她记忆最深处,被强行撕开。
她脚步一顿。
幻象又来了。
但这次,不是楚临渊。
是她自己。
千年前。
她站在倒悬城之巅,手持残碑,脚下是三十三重天崩塌的碎片。她身后,九具仙骸悬浮,每一具,都刻着她的名字。
她听见自己说:“若天道需祭,那我便祭自己。”
然后,她将残碑刺入心口。
血洒长空。
那一瞬,她看见楚临渊站在往生门上,被诛仙剑钉住,佛血染红天幕。她想冲过去,可身体在碎,魂在散。
她没能救他。
那一世,她死了。
他也没活。
幻象退去。
云拂雪站在原地,呼吸微乱。
她忽然明白——情劫不是试她有多爱他。
是试她,能不能在爱他的同时,不把自己变成祭品。
能不能在护他的路上,不丢掉自己要走的路。
她抬手,抹了把脸上的血,指尖沾着温热的液体,不知是血,还是别的什么。
她没擦。
只是将锡杖拄地,缓缓抬头。
“你说情劫。”她声音哑了,“可我所求,从来不是两全——是皆活,是逆命改局,是撕了这天!”
她话音未落,残碑骤亮。
一道佛纹自碑中冲出,顺着她手臂缠绕而上,直入心脉。她闷哼一声,膝盖微弯,却没跪下。
她撑住了。
锡杖在手,血还在流,可她站得笔直。
她忽然笑了。
笑得像从前在青鸾峰药圃偷懒时那样,跳脱,带点痞气。
“你说我执念太深?”她对着法相说,“可若没有执念,我早就在第一世就认命了。”
“现在,我告诉你——”
她举起锡杖,杖首莲灯骤亮,金光如瀑,照彻四壁。
“——我的执念,就是天命该破的口子。”